蜃景

,引,永宁二十七年冬，昭容皇后薨，舜承帝大恸，举国同悲。,永宁二十八年春，舜承帝醉梦，见昭容皇后于榻前，望帝君之睡颜，痛哭流涕。帝问何以，曰思君之至，往生不得。帝泪垂，感念皇后情深，问何法可解？后曰，七苦不见，极乐往生，即是归宿。,永宁二十八年夏，舜承帝好佛法，建庵千座，浮屠七级，不胜数。凡生而为女子者，遵礼制，削发为尼。青灯古佛，为昭容皇后超度者，亦不胜数。,此东乾佛风盛行之因缘也。,一、,你要梦吗？我可以廉价卖给你。他记得那女子这样说。,平原侯夜添在这个雨夜又想起那向他卖梦的女子。是在半月前，他乘一叶乌篷，途经姑苏，春雨淅淅沥沥，明月挂于柳梢，女子撑一把紫竹伞，遥遥呼唤：“船家，能否靠一靠岸，载我一程？”,船夫向夜添询问，夜添颔首：“与人利便，也算行善行善。”,女子上了船，嫣然一笑：“多谢令郎。”,夜添看她，女子青春正好，着一身红衣，轻纱曼舞，如蓑烟雨中，似朱砂晕于宣纸，有水墨禅意。,,看向岸边，她先前所立之地，恰是一座古寺，唤作莲华。,女子撑竹伞坐于船头，向舱中夜添招呼：“令郎，一同来赏雨。”,素手，白皙，悦耳。,夜色凄迷，只船头孤灯是唯一灼烁。夜添笑笑，阴差阳错准许，靠坐已往，身子露于雨中。女子明眸善睐，笑意挥之不去，红酥手微倾，紫竹伞为他遮去天地风雨，换一片镇静。,她即是在这时开了口：“令郎，你要梦吗？我可以廉价卖给你。”,夜添匪夷所思：“梦？我已许久没有做过。”,“无妨，令郎想要何种梦乡，奴家知足你，是为答谢。”,这话稀奇。,夜添看看船夫，他自撑着篙，欸乃一声，神思浑然，不在此处。,夜添于是摇头：“女人怕是醉了，夜色已深，照样早些休息。”,说完，他回到船舱，闭目，想要一场好眠。,“奴家名唤阴萝。”,女子声音自船头飘来，像这江面溘然泛起的雾，一丝丝，绕于耳畔。夜添溘然就想起了另一女子的青丝，也曾像这般绕于耳畔，绵延至心底，是他戒不掉的毒药，贪心品尝，忘乎以是。,由于心痛，夜添的睡意霎时间就消弭了。,眼前明暗交织了几许，只感应船略微晃了晃，身旁便坐下了一人，抱膝托腮，凝望于他，这动作，像极了另一人。,又是阴差阳错般，夜添侧脸看向她：“女人，你这梦有何稀罕？”,“我的梦，能见人心，你心中最渴求的是什么，我便能让你瞥见什么。令郎，我可以给你一场好眠，让你做心许的过客。”,她神情笃定，可夜添以为，她是在说一句笑话。,夜添笑笑，重又躺了回去，语气不无玩笑：“云云，便请女人给我一场好眠。”,阴萝抬手，阖上他的眼睛：“令郎，良宵苦短，梦醒后，记得将酬劳给我。”,,,二、,窗外又最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。,阴雨霏霏，绵绸不息，这即是她不喜姑苏的缘故原由。,玉宁挑了挑灯芯，托了腮朝外远望，如牛毛般纤细的雨丝密密织出一张灰网，将天地严严遮住，她便犹如被困在牢中的小虫，挣脱不出那张牵涉运气的网。,那位居高临下的帝王，只皱了皱眉头，一个心思动下，便作育了全东乾女儿家的厄运。,玉宁以为，用一生的青春来为昭容皇后陪葬，这运气，好生悲苦。,正感怀着，有人敲了房门，是同寺比她先入门的师姐，跟在死后的身影挺秀修长，眉眼间刻着坚贞，正披着一蓑烟雨，牢牢盯着她。,他身上，有仆仆风尘的味道。,“静渊，这位施主说是你的旧识，来看你。”,玉宁对师姐施了一佛礼，抬手请来人进屋，来人却仍悄悄立在雨中，不动。,他身上的衣衫早已湿透，额间的发丝紧贴，遮住了侧脸悦目的弧度。向来暖和温柔的面容，现在在玉宁看来，淌着无声的悲悼。,,不自觉鼻头一阵辛酸，玉宁手中佛珠滑落在地，空出来的手忍不住扯了扯那人的袖子。,“夜哥，有话进来说，好欠好？”,或许是她声音听着哆嗦，又或许是夜添认真冷了，总之那袖中藏着的大手忽地伸出，握住了扯着衣袖一角的玉手，便再不铺开。,玉宁任由他牵着，引他进了屋。,方阖上门，夜添便一把将她抱住，牢牢箍进怀中，这拥抱，迟到了数月。,数月之前，是何容貌？,那时，夜添刚封了平原侯，正是少年得志之时。他骑了高头大马从皇宫出来，一起意气风发，惹得大街上的女子一双双眼睛里都种满了桃花，泛出粉色流光来。,夜添自满洋洋回到贵寓，攀了后花园的围墙向邻院张望，花丛掩映处，木制的秋千架上，荡着一抹水红色身影，比街上那些朵朵乱开的桃花，要美上许多。,“喂，我说玉宁，今年的梅子熟了的时刻，我们便娶亲，好欠好？”,秋千架上的女子回望，冲他嫣然一笑：“好啊，到时八抬大轿，十里红毯，我才嫁你。”,“这有何难？”夜添倚着围墙，口中噙了片柳叶：“玉宁，你生来即是要做我的妻子。今生今世，你逃不掉了。”,玉宁低头吃吃地笑：“那里来的泼皮无赖，都不知羞的。”,话音刚落，耳边一丝清风过，夜添已拥了她在秋千上坐定：“我这辈子就赖着你了，若有一天你逃了，天涯海角，我也要把你抓回来。”,“是么？”玉宁抬手将二人的青丝绾住：“那么，我便逃得远些，让你若何也寻不到。”,“云云，你便试试。”,没有回覆，只有一串银铃般的笑，荡在夜添怀中，随秋千一道飘得高远。周围一片桃花锦簇，香飘了十里，却始终不及那女子的笑声绵延。,,,八、,玉宁投湖的画面，艳绝极致。,夜添发狂了一样平常奔至湖边，想要抱住一步一步走向深渊的玉宁，却，抬手间，只捞到一抹幻影，眼睁睁看着玉宁在自己的怀抱中沉入越来越深的湖底，他无能为力。,便在悲痛欲绝之时，死后一阵轻快笑声荡来，依有数发丝绕在他的指尖，如那年绾了玉宁青丝说出一生誓言，他仓惶转头，却只瞥见语笑嫣然的面容，红衣招摇，在青山绿水前晕染如红莲绽放，红酥手于袖间隐约现出，搭在夜添手腕上，极轻，极痒。,“令郎，没用的，这不外是你的梦乡，昨日之事重现，你是看客，无能为力。”,月光下站立着的阴萝，浅笑吟吟，静敛如神明，笑看人世沧桑，只轻捻小指，万千劫运灰飞烟灭，都是她看过的一场折子戏而已。,夜添反握住她的手，语声哆嗦：“女人有设施救玉宁的是不是？”,阴萝笑看着他的失态，轻轻摇了摇头：“令郎，奴家只是个卖梦的人，梦中劫运已定，阴萝管不得。”,“可你不是寻凡人，你会有设施，骗不了我的。”,夜添亦不知自己为何云云坚定，只知这女子非统一样平常，能了却他心中未完夙愿。,阴萝咯咯笑着，凑到夜添耳边轻声呢喃：“令郎，若这般做了，会遭天谴的。”,“天谴为何？”,“死无葬身之地。”,“那么，我来替你遭这天谴。”,“令郎可思量好了，这话一出口，可是盖了生死契的，阎王爷拿住了你，阴萝可无能为力。”,,夜添溘然间笑了：“只要能和玉宁在一起，悉听尊便。”,阴萝无奈遥遥头：“红尘中痴傻人多，令郎最甚，而已，奴家就依令郎这一回。”,她笑着，扬起了手，天地间溘然一场冷雨飘至，万物皆朦胧，只阴萝的红衣在眼前招摇得厉害，如开出了大朵红莲，绽放在夜添身侧，铺展出一条通往极乐的平坦大路来。,“令郎，沿着这条路行去，即是你夙愿的归属。”,“多谢女人。”,夜添抬脚走了两步，溘然想起二人在乌篷中时阴萝的话语：“令郎，良宵苦短，梦醒后，记得将酬劳给我。”,他慌忙转头，那里另有阴萝的影子，他冲冲冲雨幕大呼：“阴萝，这一场梦的酬劳……”,“酬劳？令郎早已付清了！”,夜添纳闷儿：“何时？”,无人回覆，只一缕晨光穿透层层乌云而出，将一切漆黑照得了无痕迹。,永宁二十八年秋的一日最通俗不外的早晨，姑苏莲华庵中的小尼姑出门吊水，庵外毗邻着一汪静湖，日日听那庵中暮鼓晨钟，已然滋养出了佛性，连水的味道也比别处甘甜许多。然，当小尼姑挑着担子走至湖边时，整小我私人溘然呆住，像是傻了，愣了半盏茶的功夫，蓦然惊醒，尖叫着跑回了庵中，担子上的木桶滚落，浮于湖面，徐徐飘向湖中央一团器械去。,,是两具合抱尸首，那女子尽裹一袭红衣，面色红润如常，有如花笑靥，挥之不去，然，女子无发，自她头顶绵延至全身的青丝全来自她怀中紧抱着的那具枯骨，埋于玄色衣衫之间，妖娆青丝自骨间穿过，三千丈，那么长。,他二人的影象里，桃花开了满园，应有一架木制秋千， 女子坐在上面飘来荡去，像是要荡到浩渺青天上去，她洒下的笑声，清清亮澈，银铃一样平常。,男子倚着围墙，笑看着她：“玉宁，你生来即是要做我的妻子。今生今世，你逃不掉了。”,女子吃吃笑：“那里来的泼皮无赖，都不知羞的。”,男子还说：“我这辈子就赖着你了，若有一天你逃了，天涯海角，我也要把你抓回来。”,“是么？”女子抬手将二人的青丝绾住：“那么，我便逃得远些，让你若何也寻不到。”,“云云，你便试试。”,他试了，于是他二人，今生今世，来生下世，永生永世，再不星散。,众人皆苦，作甚极乐？,立在湖畔的红衣女子可以告诉你：命之将尽，照见西方，可得极乐。,她轻抬玉手，勾一勾小指，霎时风过，白骨灰飞，了无痕迹，只一袭红衣在山林间漂荡，悠悠转转，终于落地，即是笼罩在一座荒冢之上，依山傍水，是个养灵气的好去向。,人世间，有女子惨死，积累世怨念，阴魂不散，化厉鬼，着红衣，寻悲苦之人，造蜃景，引失路者入，醉生梦死，一了未偿之夙愿，价值为何？贱命一条足矣。,尘归尘，土归土，夙愿已了，各得所需。,梦里不知身是客，一晌贪欢而已。,,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