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明正德年间，武宗好玉，尤喜山中硬玉。正德十一年，武宗忽发奇想，要在自己四十寿诞日之前造一座万玉堂，内中摆放万件美玉，以庆生辰。因此他连年征派数万青壮男子，前往各地玉矿为他采玉。数年之后，美玉石料最先源源不停运抵京城，武宗便在紫禁城养心殿旁设立一间玉坊，挑选出百名身手高明的玉匠，日日一直为其雕琢美玉。,玉坊中有一玉匠，姓石名百宾，京城人士。他的雕工自成一家，且下手之前从不打稿，似乎胸中有图画一样平常，云烟竹树，樵人醉翁，人马舟寺，一蹴而就。且他最善于随石就相，不悖其自然之态，全石取材而得以尽用，纤绝不废，造办处主管因此极重视他，只将大件石料交他雕琢。又因他家在内陆，是以并不十分约束于他，通常里许他往复自由。,石百宾年过而立，性格狂放不羁，闲暇时呼朋唤友，或酒或歌，随眠随起。但他个性虽狂放，看待偕行却稀奇友好，多有人慕他之名上门讨教和邀他前往观石的，他往往欣然前往，从不推诿，也不烦指点。,一日，琉璃厂中一家百年迈玉店新进了批料石，特意托同伙请石百宾前往旁观。石百宾正好无事，当下愉快准许，随友人而来。进得门来，见屋里聚满前来看石的行家。前厅地上堆放着石料，大巨细小有二十件左右，石百宾看了约一炷香的时间，随后逐一指点道：这块尚可，好做个三仙醉酒的摆件；那块料型瘦长，水头又聚在一端，好做个五龙穿环的钮章，这块薄料只能做对镯子；那块大料却做得个斩鬼的钟馗，形状恰好，左面那点水头正可为钟馗剑穗上的碧玉蝙蝠。石百宾在京城的名声甚响，雇主十分信服他，听后连连颔首叩谢，付托手下玉匠遵照石百宾所说的雕琢。,石百宾与雇主又外交了几句，正欲告辞，一仰面却见屋子正中的条案上，摆着一座两尺高的羊脂白玉案头山水，细看却是当今圣上最喜欢的薄意雕法，此种雕法的玉件民间甚少。,他脸上微现惊讶，径自走已往细细端详后问道：“这是出自何人之手？”雇主面露自满之色道：“此乃当今养心殿造办处玉坊总管陈大人亲手所雕，乃我镇店之宝，曾有人出价千金，在下也未舍得脱手。”,石百宾听言不由冷笑。原来这陈总管通常最喜欺下瞒上，因自己雕功平平，是以总把别人的心血之作改成自己的名字上报，众玉匠对他敢怒不敢言，私下却恨之入骨。石百宾之作也多次被他冒用。石百宾一听此言，惹动心头怨愤，竞当众说道：“此摆件雕工甚差，花树粗细纷歧，山水泾渭不分，结构颠倒，全失其势。此物乃求工反拙的劣品，真是白白糟蹋了这块美玉。若有人肯出百金已经是惠赠了，况且千金？你却又有何不舍？”一语既出，举座皆惊，在场的人，多数识得石百宾，知道他是行家里手，听后窃窃私语，议论纷纷。,雇主听完神色大变，委屈支应了几句，一脸不悦地拂衣而去。一同前来的友人忍不住指责石百宾，不应冒失多言，平白地冒犯于人。石百宾全漫不全心，心中反觉愉快，当下一笑而去。,,孰料那雇主乃是陈总管妻弟，石百宾直言不讳，这座摆件顿成鸡肋。他心中气恨，当晚将石百宾日间言语神志，添加几倍转告陈总管。陈总管闻言震怒。但此人城府极深，当下并不发作。一月之后却找个时机上奏武宗帝，言道：“昆仑山采石匠人中少有能辨玉识材之人，致使运抵至京的石料良莠不齐。若将玉坊中熟练玉工派驻一人，才可保证石料成色。众工匠中惟石百宾眼光老练，堪当此任。”武宗帝当廷准奏，着石百宾马上前往昆仑山辨玉。,陈总管随后回玉作宣旨，神情甚为自满。众玉工听后皆哗然。石百宾犹如天灵中倾入半桶冰水，愣怔就地。从没听说过有从皇城中千里迢迢派人去玉坑辨玉的职缺，他心知必是陈总管因自己在琉璃厂玉器店的率性直言，挟私以报，没想那一番话竟惹下了云云泼天大祸。此一去定是九死一生，就算不死生怕也再无回京之望。,原来那昆仑山上的玉坑，皆位于山腰，阵势险要。上山下山只有一条紧贴峭壁的崎岖小路，行走极其艰难。加之昆仑山有万年不化的冰川积雪，山中天气无常，频发雪崩，是以采玉者中多有失足罹难的。当地向有一言道：千人往，百人返；百人往，十人返。,石百宾心知陈总管欲置自己于死地，心中悔恨不已，怎样人强己弱，只叹自己命苦。是夜与前来饯行的同伙烂醉陶醉，越日散尽家财，黯然而去。,数月之后，石百宾到得昆仑山，官房位于白玉河畔。此处景物秀丽差异于中原，却将他那离愁别绪冲淡了一些。此时正值十一月份，天气严寒，采玉匠人大多歇工。石百宾日子过得倒也闲暇。昆仑山每到七、八月，便会发作山洪，大量山石自山上被洪水卷带至白玉河的下游，滞留在河床中，其中多有籽玉，但因其形状与鹅卵石相似，平时人绝难发现，纵然是弄玉多年的人，也少有能看出的。石百宾经常在白玉河畔倘佯，偶然发现一两块小籽玉，便带回家中，黑暗雕琢珍藏，留待有朝一日归家所用。,这一日午后，石百宾携一壶薄酒坐在白玉河畔，心中漂流之感忽起，眼望山光水色连连慨叹，心中暗想，不知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否回籍。,正思量到伤心处，忽见岸边荡起层层水纹，不远处的水面上一团翠绿光泽闪闪灼烁，那绿光突然如鱼般跃出水面，瞬间又沉入水底。石百宾心生惊讶，涉水前往细看事实。走至近前，发现河床上有一块枕头巨细的黑乌砂皮石头，一头留有断茬，断茬中隐约露出翠色。石百宾弄石多年，知道此石之中必带有水种，水种即石中翡翠，有绿，红，黄，白，紫之分。红色为翡、绿色为翠。翡翠两色最为珍贵，看情形此石当是其中带翠。,,石百宾一时又惊又喜，连忙俯身自水中将石头捞起，湿漉漉地抱在怀里，带回住地。,回抵家中天色已暗，他点上灯烛打来清洁井水，将河中石放在水中细细擦拭，待擦去表皮污垢，在灯下细看，发现竟然是一块极品的籽玉！石百宾惊喜万分，抚摩着断茬处，心中惋惜。见那断茬处露出如春葱般的嫩绿颜色，一时间心痒难耐，决议马上开石一看。他将刻刀轻轻切割开石头的表皮，溘然间满室飘香。此种香味甚是稀奇，非花非檀，闻后令人神清气爽。继而那石头的断茬处，翠绿光泽溘然耀眼，冒出阵阵青烟，稍后烟雾散去，石头径自裂开，内中空无一物。石百宾正在惊讶，溘然发现他脚下站立着一个六龄男童。,石百宾目瞪口呆，只见眼前小童眉目秀气，唇红齿白，穿一身葱绿色小褂小裤，脚上一双鹅黄绣花鞋，容貌甚是可爱。石百宾日间去山矿中挑选石料，自采玉匠人口中听到山精石怪听说甚多，见小童这般行迹样貌，心知必非一样平凡人家孩子，乃异类无疑。他一时间心中惊慌之极，正不知若何应付，却见那绿衣小童溘然屈膝跪于他眼前。,只见小童神志尊重隧道：“先生切莫惊慌。我乃石中翡翠精魄，知道先生身手差异于凡人，唐突现身，实因当下有一件性命交关的事情有求于先生。”,石百宾听此一说，忖度他并无恶意，心下稍安，强自定了放心神道：“既云云，请起来语言。”绿衣小童听他有应承之意，面露喜色，却并不起身道：“先生知道，我们翡翠经万年方可成形，以是最易通灵，大多石中藏匿有精魄，然则世间采石之人多愚鲁者，开石时往往一刀切下，石中精魄大多伤毁，打磨出的只是空有形状的顽石而已，惟有似先生这样的大师，细细磨去外皮，随石就态地雕琢，方可保全我等的灵力。,“先生请看那石上断茬，断掉的一端原来长着与我巨细相同的一块翡石，内中亦有精魄，乃我小妹。我们相依万年一同修炼成精，我于年前已经修成人形，而小妹功力稍差，还需再过百年，方可脱离母石，幻化人形。孰料去年昆仑山一场大山洪将我们自山崖间冲下，随水漂流途中又撞上巨石，竞致一分为二，致我兄妹失散。小妹自山上滚落山底，无奈我成形日浅，白天间还无法脱离母石行走，只得同流合污至白玉河下游。,“幸亏我与小妹五感相通，知她当晚被周围一户人家捡走。只是着落时母石开裂，灵气外泻，小妹的母石已经无用了，必须有人开石将之雕出。若照样混沌形体，恐不能靠自己之力继续修炼，小妹她难免遭精魄消逝之厄。先生，我与小妹相依万年，友谊深重，难舍难离。周遭百里惟有您能脱手援救，是以我今日勇敢现身于先生眼前，若您救得小妹性命，他日我兄妹定当重重酬报先生。”,石百宾见小童眼中泪水滔滔而落，叩首如捣蒜，眼见是手足之情深挚，心中大为感动！一块顽石，竟能修炼出人情，着实忧伤。红尘广漠，相遇即是有缘，管他是精是怪！石百宾本是古貌古心的人，最愿伸扶人之手，立时愉快应道：“此事倒也不难，你只说是哪一家捡去，我去寻回。”绿衣小童大喜，举手拭泪道：“十里之外一户运石的人家，姓王。小妹与我感应日渐虚弱，先生此行越快越好。”,说罢体态隐于石头中，两片石头复又合成整体，外面完整，无一丝痕迹。,,,石百宾不敢拖延，越日早晨出门按绿衣小童指点前往寻石，中中午分终于赶到他所说的地方，将断石高价购回。因所带银两不够，石百宾无奈之下，将自己于河畔采到的玉石尽数拿出交流。那匠人心思甚细，定要看货之后才一决断。当下赶着马车携带断石与石百宾一同归返他家中。待石百宾将柜中五块雕琢好的玉件取出，那匠人一见玉石成色绝佳，雕工细腻奇巧，所值不下百金，这才笑容可掬地将断石交给石百宾，心知足足地驾车而去。,石百宾等那匠人走远，将断石带进内室，放在先前石头的旁边。片晌后绿衣小童破石而出，手抚断石大喜道：“正是小妹！”溘然又双眉紧皱道，“先生，小妹灵气虚弱，性命弥留，请您马上着手雕琢，时代我自会用法力护住她的精魄。”,石百宾颔首。他细细将石的外皮打磨开，刻刀划处亦是异香满室，光华耀眼。差其余是此石发出的是红色光泽。待表皮打开，发现内中乃是一块毫无瑕疵的椭圆形红色翡石。,石百宾闭门五日，将翡石根据绿衣小童的样貌，雕琢成一个梳双髻的红衣女童，眉目俊秀，神志娇憨，嘴边两个小小梨漩。他雕琢得甚为专心，连衣褶发丝都清晰可见。那绿衣小童白天在石中休息，晚上在石百宾身边旁观，每到翡石光华昏暗，他便咬破手指，待指尖流出荧光闪闪的白浆，他将之涂抹在翡石上面，石上光华马上恢复如常。,五日之后，石百宾划下最后一刀，全身乏力，困窘疲劳之极。他强打精神看去，只见桌上的红衣小童溘然伸个懒腰，打个哈欠，自桌上一跃而下，转眼酿成五六岁孩童巨细。那绿衣小童凑过来与她一起跪下，齐声口呼恩公。,石百宾正欲上前搀扶，溘然头昏眼花跌坐在地下。翡童与翠童对望一眼，心意相通，一同咬破手指将白浆灌入石百宾口中。石百宾只觉那浆液入口甘甜，一经咽下，马上神清气爽，困窘疲劳一扫而光，顿觉精神百倍。他大奇道：“你们兄妹给我所服者何物？”,,翡童与翠童齐声道：“恩公服用的乃我二人万年修炼的石英。凡人服之，往后百病不生，容颜不老，还可延寿一纪。”石百宾大为意外，连连称谢。,翡童与翠童躬身施礼遘“与恩公援救大德相比，微不足道。”,石百宾心中感伤，小小石精尚且知恩图报，竞比那些心怀狡诈，利字当头的人还强些。,翡翠童自此与石百宾跬步不离，甚是亲近。经常告诉石百宾那里藏有翡翠，石百宾数月下来所获甚丰，打磨雕琢出许多精品。,他石百宾身处异乡，孤独寥寂，幸好有两个小童逐日承欢膝下，日子倒也不觉忧伤。只是经常因忖量故土，愁云满面，对月独酌时往往叹息。,这一日，翡翠童溘然道：“恩公不必伤怀，你写一份奏章，将我二人献与当今圣上，便可返回京城。”,石百宾连连摇头道：“为一己之私牵连他人，乃小人行径，我必不能为。”,翠童道：“小妹失去母石呵护，要找个平安镇静的所在修炼，紫禁城实为最相宜的去向。过得百年之后，我二人便可修成地仙，恩公只管照我说的做，此事诚为两便，不但云云，后面另有一场豪富贵要送与恩公享用。”,石百宾听他所说，似乎洞悉世事，遂放下心来，依言写下一份奏折。内中讲道：臣于昆仑山石崖上偶见一块大石，臣将表皮磨开，发现石中隐有一翡一翠，翡翠同出一石世所罕有，况且形态酷似一对童男童女，实为瑞兆云云。奏折二月后送抵京城。,,昆仑山玉工上奏的只言片语，都要先过陈总管之手，他看完石百宾的奏折后笑骂道：咸鱼妄想翻身吗？遂将奏折销毁。,孰料越日早晨石百宾的奏折，完好无损地泛起在乾清宫书案之上。,武宗帝继位多年，并无子嗣。一见此奏折，触动心头所想，龙颜大喜。遂令一队御林军前往护送石百宾与翡翠童回京。沿途各路官员随时准备替换的车马，是以回京的时间只用了月半。,金銮殿上，檀香木盒开启，露出一对一尺来能手拉手的翡翠小童，翡童颜色艳若桃花，红润可爱，翠童颜色如早春嫩竹，翠绿欲滴，且通体晶莹剔透，毫无瑕疵。双童五官雕琢甚为细腻细腻，与真人一样平常无二，最有趣的是目随人转，无论你站在哪个位置，都以为翡翠童在与你对视。,在场文武百官均目瞪口呆，大殿之上阒寂无声！武宗帝过眼的珍奇宝玉甚多，此时却也难免大吃一惊。这一对翡翠童着实是无价之宝、世所罕有的宝物，又恰是自己心头所好，心中固然爱极。,武宗帝手捧翡翠童爱不释手，竟下旨封翡童为喜乐童子，翠童为温顺童子，建喜乐温顺殿藏之，并着一千宫女太监日夜守护。,武宗随后又宣旨，石百宾献宝有功，御赐一匾，上写四字：神技通天。克日官封三品，赐紫禁城东南池子大街一座三进三出的四合院，丫鬟仆从各十名，赏金万两。,万玉堂所有玉器与玉坊的匠人，克日起都交由石百宾调配治理。,陈总管眼见并未将石百宾置于死地，现在他反而高官得做，骏马得骑，意料他必会痛报前仇，难免心中惴惴，整日茶饭不思，神情恹恹，不几日告病辞官。石百宾听后一笑而过。,百年之后的天启元年，冬日早晨，喜乐温顺殿内一名宫女正手拿拂尘，在殿中掸拭灰尘，溘然间满室异香扑鼻。她仰面望去，见供奉翡翠童的供桌上已经空无一物。,此事震惊整个皇宫，嘉宗下令搜查皇宫各个角落。数月已往，毫无线索。此事遂成悬案。,新闻传到京城某个平静的院落里，鹤发童颜的石百宾闻言放下手中刻刀，捻须而笑……,,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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