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乾隆二十四年夏末，日丽风清碧空如洗。浙江嘉兴府银号老板陈有德府中，两个六七岁的幼童正在花园中追逐嬉闹不休。旁边几个年轻婢女跟在后面，口中不住叫道：“少爷，跑不得，小心摔倒。”这两个幼童不仅年岁相若，连身体相貌也是一模一样，原来竟是一对孪生兄弟，也是陈有德爱若性命般的一双掌上明珠。自这兄弟二人生下来，陈有德便溺爱有加，锦衣玉食娇生惯养，唯恐受了一丝委屈。正由于云云，几个婢女才会云云郁闷，生怕两个小少爷有什么闪失，到时陈老爷怪罪下来，自己也经受不起。正自阻拦间，忽听一人高声道：“恒文恒武慢些跑，省得摔了。”仰面看时，却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进院中，后面还随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书生。婢女一见即束身立于一旁，口中叫道：“老爷。”这中年男子即是陈府主人陈有德，现在看着两个孩子一脸疼爱之色。两幼童一见便住手了嬉闹，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道：“爹，你可给我们带什么好玩的没有？”陈有德双眼眯成一道缝，笑道：“你们两个就知道玩。今天我给你们请了个先生，还不外来参见？”说着用手指指死后的年轻书生。,恒文是兄长，见这年轻书生白白皙净貌不惊人，撅嘴道：“先生是做什么用的？可与我们玩耍么？”旁边几个婢女一听忍俊不禁，险些笑了出来。陈有德皱皱眉头正色道：“休得乱说。先生是教你们念书的，以后便可以知书达理，出人头地了。”恒武在旁拍手笑道：“念书最好，我便可以听故事了。”陈有德哈哈一笑，转头对书生道：“査先生，犬子还望你多多指教了。”那书生急遽躬身道：“两位令郎冰雪伶俐，实是栋梁之才。东家重托，在下也必当倾囊以授。”陈有德听罢口中只道“过奖过奖”，脸上却笑出一朵花来。原来这青年书生姓查名康成，乃是余杭临平镇人，腹中倒是有些才气，十七岁便考了秀才，恰逢陈有德欲给二子延师，查康城家中又贫困，于是经熟人先容便来了陈府，一来贴补家用，二来教书之余自己也可潜心苦读，只待几年后再进京赴试。二人又聊了数句，陈有德便让两个儿子在孔贤人牌位前行了拜师礼，当晚即设了宴席招待查康城，又开了旁边一处镇静小院作为他的馆舍。,,这院中共三间屋子，左首一间是学堂，中央为查康城休息之所，陈有德生怕对他招待不周，还专门派了个童仆伺候他的起居，就住在右首的小房中。那童仆名作六九，年约十三四岁，手脚甚是麻利，逐日端茶送饭很是勤快，查康城对其颇为喜欢，一样平常给恒文恒武授课时，也让他站在一旁研墨，名为主仆，实则师徒一样平常。一晃月余已往，恒文恒武资质聪颖，三字经已背了泰半，陈有德很是欢喜，又给查康城加了两钱的月银。只是六九虽是灵巧，念书却是愚钝，听了许久，只学会了几个简朴的字，查康城见他着实不能雕琢，也就不再强求，闲来无事时便挑几个字教与他写，让他粗通文墨即可。眼见天气渐凉，逐日六九待查康城晚间挑灯夜读时，便熬碗热汤送进去，让他温和身子。一日晚间，六九照例又将汤熬好端了进去，见查康城正在灯下心神专注的看书，便将汤放在桌上。正待退出时，鼻中忽嗅到一股淡淡的腥气，六九有些新鲜，心道：“今晚熬得是鸡汤，并非鱼汤，怎的有股子腥味？”转念一想，刚刚熬汤时只有香味，怎的一进查先生的房间就闻到腥味，再说，这股子味道也和鱼腥味不太一样。,,正自思索间，仰面忽见查康城死后床帐微动，底下赫然有双绿色的绣鞋，好像有人正站在床后一样平常。恰逢一股寒风从门外涌入，六九全身不由打了个寒颤，口中不由“啊”的一声叫了出来。查康城正皱着眉头冥思苦想，忽闻惊啼声，不由吓了一跳，见六九面色怪僻，双目怔怔看着自己死后，也不知他瞧见了什么。待他转头看去，却未见有何怪异之处，立刻便问道：“何以惊呼？”六九闻听刚刚回过神来，再看床帐下那双绿绣鞋已不见了。他揉揉眼睛，迟疑半饷方道：“适才我见先生床帐后恰似有人，故此才失声叫了出来。”查康城听罢道：“休要乱说，这房中一直都只有我一人，哪有他人？”言毕转身将床帐拉开，后面果真无人。六九心中暗自寻思道：“查先生尚未婚娶，克日家中也未有女眷探访，这屋里自然也不能能有女人的鞋子，云云说来，怕是我刚刚眼花看错了。惊慌道：”想是我看走了眼。“查康城笑道：”大惊小怪，骇我一跳，不妨不妨。“言毕端起鸡汤一饮而尽，将案前书卷捧起又看了起来。六九见扰了先生念书，心中大是憎恨，急遽收了碗退出门外，回房歇了。以后数日，逐日晚间送汤时，六九都市闻见这股淡淡腥味，他也曾和查康城提及过，可查康城却说自己闻不到，六九心中疑惑，总是郁闷是野猫衔了鱼骨留在查先生房中，可白天间扫除屋子时他仔细查过，别说鱼骨之类，就连腥味也闻不见了。他心中大是新鲜，终究不知这股味道从何而来。,,,到了十月月朔寒农节的晚上，寒风咆哮，飘起了小雪。六九畏冷，送了汤便早早回房睡了。睡至三更时，忽听隔邻查先生一声惊呼，将他从梦中惊醒。六九不知何以，急遽从床上坐起，一边披衣一边喊道：”查先生？查先生？“可连叫数声，隔邻却始终无人应答。他心中大是焦虑，拖着鞋子跑出去，却见查康城的房门紧闭，内里隐约尚有烛火。六九心中担忧，口中一边呼叫一边敲门，唯恐查先生有事。过了良久，只听房中脚步声起渐至门前，”吱呀“一声门便打开，却见查康城身披棉衣站在门口，一副睡眼惺忪的容貌，问道：”何以午夜敲门？“六九见他无恙，松口吻道：”我在隔邻听先生惊呼，不知发生何事，以是才来看看。“查康城怔了片晌，笑一笑道：”刚刚做了个噩梦，故此才失声惊呼，却不想将你吵醒了。“六九听罢才放下心来，道：”想必先生念书太过劳累了，须当多休息才是。“查康城道：”正是，正是。今夜风寒，你也赶忙回去睡吧。“说毕便将房门关上了。六九虽说身体健硕，可也冻的只打哆嗦，急遽回房钻进了被子。可眼皮刚刚合拢，即听隔邻隐约传来语言声，险些细不能闻。,六九心中大是惊诧，心道这么晚了查先生房中居然尚有客，怎的我白天却未曾见到，莫不是陈老爷来和查先生夜谈不成？他坐起身将耳朵贴着墙壁，却听那语音响亮悦耳，似乎是个年轻女子所发。六九怕自己听错了，侧耳静听，又觉似有嬉笑声如银铃。查先生也时而说两句，却声音颇低，听不清事实说些什么，直至四更隔邻刚刚偃然无声。六九惊疑万分，不知查先生房中事实是何人，心中疑惑不定，到了五更才昏昏睡去。待得第二日醒来，耳旁已传来琅琅念书声，六九大叫糟糕，只因自己贪睡误了时候，若是让陈老爷知晓免不了要责罚一番。他急遽起身穿衣，未及洗面便来到学堂，恰逢陈有德前来探视，见他这副容貌，立刻斥责道：”六九，你又躲懒贪睡，看我欠好好责罚你。“六九不敢多言，正待受罚，却听查康城道：”东家，昨夜他给我熬汤睡得迟了，故此便让他多睡一会，怪不得他。“陈有德听罢这才面色稍霁，道：”即是云云便而已，若是偷懒，先生须与我说，我定将他重重责罚。“接着便考起恒文恒武的学识来，比起之前又大有精进，陈有德自是喜笑颜开，对查康城赞不停口。到了中午，他将两个儿子接到花园去玩了，查康城无事，便坐在房中看书。六九心中对昨晚之事疑惑万分，思来想去便战战兢兢问他道：”先生，昨夜你睡得可好？“查康城淡淡道：”还好。“六九想了想又试探问道：”可我昨夜却听先生房中似有客人。“查康城面色微变，停了一会方道：”乱说，昨晚就我一人，哪尚有旁人。你别是又听错了。“六九正待追问，却听查康城道：”你莫要乱说，若传了出去，对你我二人皆大大欠好。“六九正欲问他怎么个大大欠好法，见查康城又打个哈欠道：”我困了，要小憩片晌。待会恒文恒武回来，你叫醒我便可。“说毕回房将门关上睡了。六九正一头雾水，忽想起昔日查先生并未曾昼寝，今日却大反常态，认真是有些新鲜。,,,待到晚间入睡时，他又听隔邻传来女子言笑声，六九心中讶异，唯恐自己听叉了，急遽将耳朵牢牢贴在墙上，那声音却真真切切传了过来，全然不假，时代查先生有时说上两句，声音细微，听不太清晰。六九大是怪异，起身欲到查康城房中探个事实，可转念一想，探人隐私终是不妥，返身又躺下，只是心中疑惑无以复加。过不多时，耳听隔邻忽寂然无声了，他心中暗道：岂非那女子走了？可又始终未闻声门响。又过片晌听得倦了，自己不知不觉睡了已往。第二日起来，六九便暗自注重考察，见查康城面色如常，和昔日并无差异。他也未便再问，到得下昼，查康城忽将他叫来，赏了他几文铜钱，说道让他去买零食吃。六九大是新鲜，心道这查先生一直不太宽裕，通常也从未打赏过自己，怎的今日却云云大方？仰面看去，恰和查康城四目相对，却见他眼光和自己一触即分，眼光游离不定，显是有些窄小不安。六九稍一思索心中马上雪亮，这打赏的铜钱必是给自己的封口利益，看来晚上他房间中果真藏有女子。然则查先生一介穷儒，又从哪找来一个相好？此时无及细想，立刻笑道：”谢过先生。请先生放心，六九不是个嘴碎之人。“查康城一听面红耳赤，急急呵叱道：”什么嘴碎不嘴碎的，休要乱说八道。“六九吐个舌头，哈哈一笑就跑了。,,,正迷糊间，忽听”铮“的一声响，随即便觉肩头似有一物。六九全身一个激灵，急遽将双眼睁开，一瞥间却见一只玉手正在自己肩头不住拉扯，那枚铜钱所连之线险些被其尽数扯断，摇摇欲坠，眼看便要被拉了下来。这手纤如柔荑，肌肤白腻，指甲约有寸许，腕上还带着一个金灿灿的镯子。六九心中大惊，不及细思，斜身便向床边缩去。仰面一看，眼前却是个身着红袖长裙的妙龄女子，杏眼娥眉，美艳绝伦，见他醒来，先是面有惊色，急遽用衣袖掩住半张脸，眼波流动，似笑非笑，甚是妩媚。六九见是个靓丽女子，不由大感意外，惧意也减了一半，愣了片晌，问道：”你是人是妖？为何深夜至此？“女子上前两步，忽嫣然一笑，娇声道：”我当是谁，原来是你这个憨货。“六九听她言语，似乎是熟悉自己的，可自己显著不熟悉她，正新鲜间，鼻中溘然闻到一股腥气，却和以前在这房中闻到的一样，只是远为浓郁许多。,他心中猛醒，知道这女子定非善类，刚刚伸手去解自己肩头的铜钱，一定是不怀美意，立刻喝道：”你休得骗我！“言毕将鸟铳举起，势欲击发。女子娇笑道：”说你是憨果真不假。似这般凶巴巴的，认真不解风情。“言毕忽上前两步，挥袖唱道：”尝闻画激昂欢情，及送离人恨鼓声，两杖一挥行缆解，暮天空使别魂惊。“歌声清婉舞姿曼妙，双眼含情媚不能言。六九闻听，心中不由一荡，他虽岁数不大，也觉面红耳赤全身酥软，手中鸟铳当的一声便掉在了地上，只盼能多看两眼，多听几句才好。女子见状格格一笑，一边伸手解去他衣裳，一边附耳悄声道：”我与你在床上唱曲可好？“六九眼光迷离，任由所为，痴痴道：”好，好。“女子媚态万状，便欲去取他脖中所挂铜钱。,便在此时，忽阴风飒然，桌上烛光暗绿如豆。六九全身打个哆嗦，蓦地想到刚刚那女子所唱与查康城敲鼓之吟全无两样，莫不是查先生的幽灵刚刚在警示我不成？念及此处抬手便将女子挡开，大喝一声道：”查先生即是遭你辣手，现在你还想来害我么？“女子闻听面色骤变，敛去笑容厉声道：”我在此修炼日久，眼看大道将成，本想先吸你精髓，现在说不得要囫囵吞枣了。“伸手在肚皮上一拍，那肚子便生生裂开，从中伸出一双毛茸茸的手臂，将六九牢牢抱住。眼见那肚皮上的裂口越来越大，犹如是一张巨嘴般张开，六九被怪手所困，火铳虽在地下，自己却不能弯腰拾起，一步步的便被扯了已往。他心中大骇，双手向后一直乱抓，想要抱住桌腿，不想右手忽碰着一物，情急之下无暇细想，抓起此物便向女子脸上戳去。只听女子惊呼一声，怪手缩入腹中，急步闪至床后即不见了。,,六九死里逃生，再看手上之物，原来竟是一支朱笔。他暗道一声荣幸，擦去额头汗水，拉开门便向院外奔去，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。定神一看，居然是蔡中琪蔡先生。原来蔡中琪在房中整晚也是犹豫不决，难以入眠，怕六九有什么闪失，看天近五更，也不见院外守候的仆役回报，便披衣起床急遽赶来，发现几个仆役都没了踪影，正待进院内看看，恰逢六九逃出才碰着了一起。他看六九无恙，心中松一口吻，还未及问，六九已将刚刚之事说了出来。蔡中琪听罢惊诧万分，立刻拉着六九去将陈有德叫醒，把夜里房中怪事也给他说了。陈有德一听睡意全无，想着自己家中居然出了这么大的妖孽，一时急的不知若何是好。蔡中琪思虑片晌道：”眼下之际，须得现将书院里里外外搜上一遍再说。“陈有德以为也只有云云，急遽将家中青壮仆役尽数叫醒，进了书院细细征采。,众人四处查询一番均无异常，唯独到床后一处腥气甚重。六九俯下身子一看，赫然发现床下一角有面小鼓，便爬进去取了出来。诸人看去，这面小鼓约有碗口巨细，倒像是小孩玩耍之物，只是鼓面上不知被谁用毛笔画上了眉眼口鼻，宛然是张人脸，只是这脸上尚有一点朱砂，颇为醒目。此时管家在旁忽”咦“了一声，道：”这不是两位令郎去年所玩之物吗？怎的落在这里了？“查康城将鼓接过，仔细端详一番，以为鼓身甚是繁重，异于寻常，并散发出一股腥味。他听六九说过查康城幽灵敲鼓吟诗之事，想着怪僻生怕就与这面小鼓有关，便用手指轻小扣了一下，只觉声音沉闷之极，殊为怪异。六九心急，抢过鼓来用力一敲，只听”噗“的一声，鼓面居然被他敲破了，随之从中流出一股暗红的液体来，腥臭难闻。蔡中琪一嗅，面色大变，道：”这是人血！“众人一听大骇，不由齐齐往退却了数步，六九惊惶之下更是将鼓扔在了地下，只见血从鼓中越流越多，足有数升，比鼓腹所能容远巨，认真是奇哉怪也。,,蔡中琪凝思片晌，忽道：”是了！“见陈有德、六九等都满面惊疑的看着他，又道：”以我推断，这妖物必是此鼓！这面鼓应是两位令郎所遗在此，鼓面上想必也是他们戏耍所画。古书有云：灵物吸天地精髓为妖。这鼓画上人面即为有灵，兼之陈爷府宅修建之时又选了一个好风水，如我所料不错，这书院必是整个宅中灵眼所处，故能吸日月精髓，时日久了，便幻化人形，吸人精血。而查先生所遇女子，必是此物，故此才一魂不灭，敲鼓吟诗警示六九。也是六九福泽深挚，而查先生所留之笔上有朱砂，专能克邪，以是才气免遭辣手啊。“这一番话说毕，陈有德与六九刚刚明晰过来，不由个个抚额称庆，心中后怕不已，对蔡先生又多了几分信服。陈有德道：”元凶已获，该若那边置？“蔡中琪道：”烧掉即可。“当下付托仆役将鼓拿到荒郊一把火烧了个清洁，至此方除了这心腹大患。陈有德重谢过蔡中琪，又信守信誉收了六九为义子，再将这小院赏给了他，让他将怙恃接来共享清福。过了数年，六九年长，也娶了妻，不出一年便怀了孩子，到了生的那晚，六九忽见查康城急遽进了门，正惊疑间便听稳婆来报说生了个男孩。六九心中明晰这是查康城来报恩了，便给这孩子起名叫做新城。新城自幼伶俐智慧，念书过目成诵，未及十六便中了秀才，及至年长时，言语神情都常有与查康城相似之处。,,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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