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牙

这湓港湖村和汉川的其它村子差异，屋子不是七零八落地凑在一起，而是沿着村中的一条小河一溜齐的排开，其间绿树掩映，显得极其整齐規矩。 半个多世纪以前，这里是一片全是芦蒿的浅湖，几十年的沧海桑田，便愈填愈平，愈塞愈高了，现在能保持几十年前海拔高度的也只有村中的这条河了。 县城离村不远，城边有一个造纸厂，往往伏天快要，造纸厂的排污管就像人憋不住尿似地总要汩汩地倾轧许多污水，七弯八拐地流到湓港湖的这条小河，年年云云，河里也积起了一尺来深的黑泥，村里的那群小家伙打股泅（狗爬式游泳）时，河底总冒出淡淡的沼气，水是脏点，幸亏没人嫌弃，做饭烧水照用不误。 这条河给人们带来了许多，也带走了许多，带来的像何面上的浮萍，带走的像沉淀的肥泥，都成了鱼的最佳食粮，无论香臭甘苦。 十月的小河已经干枯成小沟了，反照在绿水里的是微黄的树、苍白的草。枫杨树干枯的果实，像无底的小风帆在水面上飘浮，微风一起，风帆便会在水面上前进一段距离。要干未干的河岸，皲裂着浅细的裂缝。除了那些不知冷热还逡巡在绿水上的鸭子和鹅，一切都似乎在天地间找到了一床温厚的棉被，随时都准备倒头睡下。这正是湓港湖孩子们挖鳝鱼的季节。 早晨，南岸李家的阿涛便拖着比他还长的铁锹和他的同伴们向河畔进发了。 翻过土堤，即是杂树丛生的河坡了，摇动的枝叶扯下星星点点的阳光在地上，头顶的树织成一张网，网住河、网住岸、网住这群孩子们，而河水像一条消瘦的白鳗打破重网游向大阳升起的偏向。 阿涛和同伴们一起走下河坡，太阳的光斑便不时地在他黝黑的脸上和晶亮的额角反射出金色的光。阿涛今天穿着他最喜欢的裤子——一条泥黄的裤子，是幺姑送给他的。幺姑说：“阿涛，这布穿着总不会脏。”真的，这裤子总是那样，看上去一点也不脏，说脏的也只有洗裤子的妈妈。 阿涛走得很慢，落得另外几小我私人的后面，小黑转头叫道：“阿涛，快走呢。”阿涛赶忙罢下些头脑跟了上去。早点去挖，今天早饭一定要让幺姑多吃点鱼。阿涛在心里说。 阿涛今年七岁，幺姑出嫁时他已经记不大清晰了，只记得那天幺姑是哭着走的，阿涛清晰地记得在许多人的蜂拥中，幺姑那长垂着的黑发的背影，颀长而丰满，像一株嫩绿而又茁壮的高粱在夏的晨风中舞动。 在一段泥很深的河岸，阿涛和同伴们一人分了一小段，就最先挖了起来。 好瘦，一条像笔管细的鳝鱼如临末日般地在阿涛的手中拼命挣扎。“啪”，鳝鱼从阿涛手里落向水里。“笨蛋，再瘦也能吃口肉哇”。旁边的小黑嗤了一声说道。阿涛也没应答，狠狠地瞪了小黑一眼，也不知道什么时刻变的，幺姑这次回来这样的黑瘦，在阿涛的影象里，幺姑只回来了三次，一次是刚出嫁后的几天，一次是抱着刚满月的龙子回来的，再就是这次病着回来，而且一次比一次黑，一次比一次瘦。为此，奶奶曾一次又一次地叹息，叹息给幺姑找错了人家。 “你怎么这么呆，那干泥内里也会有鳝鱼？”又是小黑的声音，在家哄的一笑，阿涛把锹拖过来站了一会儿说：“呆”，那天晚上，爸爸不是对妈妈说，幺姑得的病是胃“呆”么？这“呆”是骂人的话，这胃“呆”也绝不是什么好病。否则，姑父为什么很少来照看呢，虽然他就住在河的北岸，而且他就在桥边。 那飘渺的高粱在阿涛心中逐渐隐去了。现在幺姑总喜欢伫立在门前，看着远方绿畴万顷发呆，一看就是半天，只有风太大或腿不适时，刚刚进屋，在阿涛眼里，隐去的“高粱”被一茎在秋风中孑立的苍白的芦苇替换了。 这下面有个洞呢，阿涛铲开旁边的沙土，洞更清晰了，黑黑地，不知有多深，许是有一条大鳝鱼吧。阿涛最先挖起来，掏了两尺来深，洞越来越大了，似乎见了底。“笃”阿涛知道锹一定碰着在什么砖块瓦块上了，于是便从一旁撬，一个拳头大稍长的黑黑的匣子便露在土面了。 “啊”！阿涛重重的惊了一声，“怎么啦？”同伴们都围了过来，看着阿涛手上一个棺材容貌的小方匣。 “这是什么？”“像个小棺材，内里一定不是什么好器械。”“兴许是昔日的人留下的瑰宝呢？”“说不定，我爷爷说这里是大湖的时刻，走过官船呢？”“阿涛，撬开吧，看看。” 阿涛没说什么，把小方匣上下翻看着，看到有一面的正中有一个小疙瘩，阿涛想起妈妈的梳妆盒，便轻轻的按了按那小疙瘩。 匣盖“啪”地一下弹开了，一股粉红色的气体随着袅袅地升起来，定睛看时，内里躺着一节象牙状的器械。 阿涛战战兢兢地把它从盒里拿了出来，把它立在手中，小器械便显得明白异常了，通体带着优美的红色，从略显透明的小的一头最先，越往下，红色愈深，仔细看时，还可以发现上面有缕缕的绿纹，顺势盘旋而上，像一条飞翔的小龙，而且在它的周围有一株红色的光晕，现在太阳的光正好照过来，这小器械像从老辈们的故事中偷出来的一尊玲珑的小佛塔，放散着耀眼的光。“真漂亮”阿涛说。 “嗯，真过瘾。” “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玩的器械，太悦目了！”。 阿涛听着同伴们的赞美，心里美极了，脸上也带上了微笑。 “过瘾什么，好玩什么，一定是颗大猪牙齿？”小黑凑上来说：“要不，我把这些鱼和你换，让你幺姑多吃点。” “不行”，阿涛连忙把那小器械装进小匣子里关上，像是怕谁抢去似的，不外，看着小黑比自己多两倍的鱼，又有点动心了，要知道，幺姑是最喜欢吃鳝鱼的了。 “这是一块玉吧？”小刚看着匣子怯怯地说。 “玉”阿涛一怔，突然想起爷爷讲的什么半懂不懂的和氏璧来，玉是可以治病的，阿涛自语。 我要把它送给幺姑。阿涛蓦然兴奋起来用锹挑了鱼篓急遽回家了。 死后，小黑狠狠地白了小刚一眼。 就要抵家了，要抵家了，幺姑的病就快好了，这是玉，能治病的玉，我挖的，阿涛险些口里念念有词。 还没进门，阿涛便丢下鱼篓和锹。“幺姑，幺姑你看，这是什么？” 屋里幽暗而且幽静，今天幺姑没有站在门前，却躺在堂屋中的藤椅上闭目养神，两岁的龙子睡在她脚边的摇窝里，只有他睁着眼睛，清亮优美得像幺姑的眼睛，手和脚像小桨似的划着。 幺姑深陷的眼睛逐步睁开，像两个刚刚散去浓雾的深潭，把这屋中所有的漆黑都往里拉，阿涛心里有些怕，便静默地把黑匣子递了已往，“内里是玉。” “啊”黑匣子被幺姑抛在了摇窝下面，幺姑的脸突然变得苍白而扭曲了，显出最恐怖的神色，阿涛赶忙奔已往，打开黑匣，抠出那块玉，“玉，能治病的玉。”阿涛把它递给幺姑，幺姑镇静了一些，接过玉，左右把玩着，嘴角挂也了一些微笑，脸也最先红润了些，和玉的红光映衬在一起，使屋内增添了许多的生气，龙子的手和脚划动得更欢了。 “嘿嘿”阿涛抹了把鼻涕，开心地裂嘴笑了。 幺姑左右看着，笑容溘然间又消逝了，脸上的红光也暗了下来，呼吸也最先急促起来。 “幺姑，你怎么啦？。” “鬼，鬼牙，这是一颗鬼牙，看了会死的，会死的。”玉又被扔在了地上，阿涛没有去捡，看着幺姑怪僻的神情，跪在她的膝前放声大哭起来。许久，幺姑也逐步坐起来，但眼里没有泪，许久，龙子的哭声一阵阵地地盖过了他们两个的声音。 天逐渐凉了，也逐渐地冷了。 阿涛一个秋天也没有再去挖鳝鱼。幺姑已经再也不能爬起往复看绿色的野外了，实在野外也不再是绿的了，黑一块黄一块像是幺姑的脸，只有野外里间或跃进眼帘的秋池清白耀眼。显出一种回归的冷寂。 现在，趁幺姑在熟睡，阿涛倘佯在稻场里，脑子里全是心事——都是我欠好，幺姑，我不应拿那块玉给你看，害得你病得更重了。 两个多月了，小黑也来找过阿涛几回，要用他的小手枪和阿涛换玉，但阿涛没有准许。他朝着稻场旁的牛棚看——玉和匣就藏在那里。阿涛向周围看了看，没人，他便快步向牛棚走去，倏地便闪进了牛棚，牛棚里很暗，牛正在内里反刍，眼睛像两只灯笼，棚里弥漫着淡淡的尿味，不太难闻。阿涛似乎感应心在咚咚直跳，他站了一会然后朝一个墙洞偏向走去。那里已往是一个麻雀窝，只是有一次同伴们一起掏麻雀的时刻，小黑在内里掏出一条蛇，幸好那蛇正在吞麻雀，没有咬他，往后以后，不管哪次掏麻雀，都没有敢碰谁人麻雀窝。 现在，阿涛伸出哆嗦的手，在墙洞里试探着，噢，还在，阿涛掏出了黑匣，轻轻地打开，红玉正悄悄地躺在内里呢，周身散放着红色，像一枚幽暗处的夜来香，像一团飞越黄昏的火焰，像一条在墨池水中周游的金鱼……太美了，幸而没有像先前想那样扔掉，它简直很美，我一定要把它保留着，到我长大的那天。阿涛这样想着，感应一阵莫名的激动，一定要保留到幺姑病好的那天，给她做一个天下上最美最美的项链，然则——阿涛想起幺姑怪僻的神情，它真是鬼牙？不会的，这么漂亮的器械不会是坏器械。阿涛怀着这种激动，重新藏好黑匣，然后走出牛棚，太阳也已经升高了。 凉风吹起来，风和阳光交织在一起，又冷又暖，这种恬静劲，阿涛最喜欢了，他爬到一个向阳的小柴垛上，迎着冬晨的阳光，睡着了。 天逐渐变冷了，很冷很冷，鸟儿飞走了。河水不流了，草儿也枯了，花儿也谢了，严冬，雪厚厚地铺在地上。春天像一个优美的女人沿着雪地中一串浅薄的脚印向前追赶着；天又逐渐地变暖，雪化了、地干了，似乎春天到了，鸟鸣着、河流着、花开着、草绿着，雪地里那串脚印的偏向现出幺姑的背影。浅薄的脚印消逝了，她轻快地走在那条向东的小河上，怀里抱着龙子，一身红色的衣裳，把她衬得像一片朝霞，金色的阳光铺洒在水面上，像无数延伸的手臂在迎接远方的客人，那块玉就挂在幺姑白皙的胸前，就像从地底爬上天涯的一轮太阳，闪着红光，红玉蓦然酿成一个小小的精灵，露出一丝儿诡异的微笑…… “阿涛，你幺姑死了。”一个声音在阿涛的耳边响着。 “别乱说，她是走了。” “莫说梦呓了，”这次阿涛听清了是小黑的声音，还没等他睁开眼，人已经从草垛上被拖了下来，“你幺姑刚死了，死的时刻还喊过你的名字。”“啊”阿涛拔腿就拼命地跑回了家。 一片哭声，幺姑在藤椅上平静地闭着眼睛，像是在熟睡，阿涛想扑过，叫着幺姑幺姑，痛哭一场，但他没有，像以往幺姑熟睡时一样，阿涛甚至不敢作声的哭，怕惊醒幺姑飘然春溪的梦。 阿涛只默默地站着，没有注重他，他默默地看着幺姑的脸，幺姑也没看他。是红玉是红玉带走了你的幺姑，一个声音在阿涛心中说：“不，不，是你是你杀死了你的幺姑，”另一个声音。阿涛恨自己也恨起那块玉来，咬着牙，像一小狮子冲出了围观的人群，险些撞倒别人。 “阿涛，阿涛，你到那里去？”有人在喊，阿涛没有转头，很快喊声遥远了，他冲进牛棚，反刍的牛溘然地站起来，像瞥见另一头向自己挑战的牯牛，口也住手了错动，呆站在那里。 阿涛一把掏出洞里的黑匣，找开，倒出红玉，然后把黑匣狠狠地朝牛砸去，牛避开了，看着阿涛手中像火焰般的红玉，牛躁动了，突然猛地向阿涛冲过来，阿涛迅速避开了，牛角‘嘭’的一声，没入墙中嵌着的木柱间，阿涛心惊肉跳地从牛棚中跑出来，悲伤，恐惧，愤恨一起涌上他幼小的心头，阿涛有些支持不住。他把红玉狠狠地摔在水泥地上，但它没人破，他又拿起一块砖头，狠狠地朝红玉砸去‘咔嚓’砖头断了，看看红玉，还好好地躺在那里，不佩服似的放着红光，阿涛跪在地上，把它捧在手中，砖屑，一滴眼泪泛起在红玉身上，不知是阿涛自己的照样红玉流的。 扔它到水里吧，我不愿让它成为碎末，这种连牛都畏惧的器械要是别人又挖起来怎么办呢？阿涛不知应若那边置它。悲悼，恐惧，愤恨又多了一层无奈，你怎么要被我挖到呢？永远躺着欠好吗？阿涛走到路上，看着不远处的河，想着那春景妖冶的梦乡，阿涛狠狠地摇头，狠狠地踢着脚边的一根木棍。一个庄重的决议在阿涛心中发生了。 隔天，阴冷的黄昏，装殓最先了，苍白的幺姑被放进那外涂黑漆，内抹红粉的棺材里，阿涛似乎今天才注重到，原来棺材内里是红色的，想起牛出生的时刻，身上是红的，他想都离不开红，唉，红啊，阿涛在心中想不明了。把手睁开，那块玉不也是红色的吗？阿涛把它捧在手里，庄重地走到幺姑的身边，悄悄地看着幺姑，哭声住了，很平静，只有一旁的姑父轻喊了一声“玉”，阿涛看到他无泪的眼睛加倍红了。 逐步地，比阿涛生长的七年时间还要漫长。轻轻地，比梦中幺姑的脚步还要轻，阿涛把玉放在幺姑平静的额头。 哭喊声又起来了，奶奶一把阿涛搂在她朽迈的怀里，锤声“咚咚”，风声“呼呼”，哭声“呜呜”远行的脚步渐远渐弱了。阿涛依稀瞥见，那茁壮的高粱和那孑立的芦苇还在顽强的舞动着，搅起了满天的飞雪，它们逐渐在风中消逝，忽而顽强地展现出来，但很快又消逝了，最后只剩下一抹淡红。 时光一天天在走，就像这河水一天天在流，有些器械沉到了水底，有些器械流向了河口。幺姑死后，阿涛虽然常到这河畔，但这些话不是他说的也不是他想的。今天，他又坐在河畔了，一小我私人想着心事，想着从这河里挖出来的红玉，想着从这河面走的幺姑，鼻子最先发酸，要是再挖一块红玉多好，要是再有一个幺姑多好，他下着刻意，要是再挖一块红玉，他不给任何人看，要是再能看到幺姑，也决不让红玉再给她看到。在冥冥之中，那温暖优美的红玉，是不是正照着幺姑平静的脸，温暖着她冰凉的身，只有那块玉才可以陪同她，由于她们同是一样的美。两滴泪珠就要从阿涛眼里掉下来，阿涛忍住了，它们只在眼里打了几个旋，流到鼻子里去了。 以前，幺姑在世的时刻姑父很少到阿涛家里来，幺姑死后，姑父似乎来得勤了，而且总是带着龙子，逢年过节，奶奶一见到龙子，便啼声“苦命的儿”接着就哭。 幺姑死后的第三年头一，姑父来贺年时，带着一个女人，她见了阿涛的奶奶便大方地喊了声“娘”，奶奶第一次没有喊“苦命的儿”只是“呵呵”地笑，望着姑父也望着谁人女人，转过身把阿涛拉到眼前来，让喊谁人女人“姑”，阿涛看了看她的脸，眼睛落到她似乎镶嵌在脸上的红鼻子上，没有喊，只是从她手里牵过已经长得虎头虎脑的龙子来，让他叫自己“哥”，龙子叫了，阿涛感受到龙子的眼睛很像幺姑。姑父在一旁干咳了两声，然后躬下身给阿涛抓了许多糖，笑着说：“喜糖、喜糖。”阿涛接过来全都放在龙子的兜里，龙子怯生生的吃了一块，然后便像嚼蚕豆一样，一会儿功夫便把一大堆祛除清洁了。 时间过得很快，一转眼阿涛已经上五年级了，不见龙子已经有三年了，记得谁人女人第二年来的时刻，怀里抱着小孩，但他不是龙子，叫什么虎子，谁人女人说龙子现在很懂事，非要在家照门，姑父也说，叫他来也不来，奶奶听了，脸上浮上一些昏暗。 三年没见到龙子，没见他虎头虎脑的容貌，阿涛很想他，想他那双像幺姑的眼睛。 虽然龙子没有来，新闻照样有的，一天嫁到那里的张家闺女和奶奶谈了半天，约莫是在谈龙子，奶奶听了连连用袖口擦眼睛，连连挺起上身叹气，念着“我儿命苦啊”脸上掠过一抹紫色，张家闺女终于满载着奶奶的叹息和眼泪以及阿涛的恼恨离去了，以后的日子里，只要有年数大的客人来，就会成为奶奶哭诉的工具。内容除了幺姑和龙子照样幺姑和龙子。 一天，奶奶一直说右眼跳得厉害，口里直念：“右眼跳，灾，要遭到什么罪的。”阿涛看那样子很可笑。 漫长的一天已往了一泰半了，下昼，一辆汽车停在了阿涛的家门口，跳下来的是姑父的弟弟，他对奶奶说：“龙子打股泅淹死了，人还没捞起来，您去看看吧。”说完，便跳上车走了。 奶奶瘫坐在椅子上大哭了起来，阿涛也在一旁抹泪，他便劲地擦着眼睛，眼里虽然模糊一片，然则龙子那双明澈的眼睛却清晰地展现在阿涛眼前，同样，它们也装满了泪。 到姑父家也没用太长的时间，约一个小时吧，走在那条黝黑的木桥上，阿涛已经可以看到河北岸的喧华声了，男人们光着上身，不时潜入水里，又冒出水面，骂声娘，说“没有”。 上岸了，阿涛和奶奶慌忙地跑到进岸边的人群，于是人群中响起了两个女人的痛哭声，姑父也在一旁抹眼泪。许久。 “有吗？”姑父终于问了一句。 “没有。” “生怕是捞不到了吧。”男人们人多口杂的声音。 “等他浮上来吧。”姑父补了一句。 于是嘈杂声逐渐平了，人们也逐渐散了，男人们像是洗了一次不太恬静的澡，懒懒的走了，只有女人们窃窃的低语纪录着一点什么器械。 到了桥头，姑父从奶奶身边拉过谁人女人的手，阿涛可以明白地看到那手的哆嗦，姑父的眼睛红红的，像一只生蛋母鸡的屁股，似乎什么时刻看到过一次，阿涛想了半天也记不起来。 “走吧，您，顺着河会找到的。”姑父对奶奶说。 奶奶拉着阿涛，远去了，脚步蹒跚。 死后，“龙子哥摸回来了吗？”依稀听到的是虎子的声音，“啪”，“呜”很毒的巴掌，很惨的哭声。 难眠的夜晚，不宁的日间，阿涛虽然有着和奶奶同样的心情，但却只能躺着，他最先畏惧看到一切的眼泪，畏惧听到一切的哭声。 他唯一的去向，即是河畔了，现在黄昏，他就坐在河畔的木水埠上，太阳的光影，斜斜地拉长在河面上，一扭一扭地，一条金黄色的鳝鱼游过来。嘴里衔着一块红玉，眼睛狡黠地睁着，定定地看着阿涛，尾巴一摇一摆，是放掉的那条鱼吧，鳝鱼看出了阿涛的头脑，镇静了、僵直了，然后像蛇一样吐出舌头，成一条桔黄的路，幺姑的背影泛起了，她牵着龙子在路上走着，前面一个桔黄色的圆口，蓦然闭成半圆，幺姑和龙子没入进去，路边最先长出黑绿的高粱和深黑的芦苇，一茬茬，长起来，即又倒下，又长起来，所有在风中微微的摆动。一条鳝鱼张开了大口，摇动的一切便都消逝了，剩下红红的，一条一块的，都是玉，以鳝鱼的嘴为中央，时起时伏，阿涛意识到两脚都放在水里，冰凉，上面似乎有幽灵的吻痕。鱼们巴咝巴咝地大嚼着藻，味美的晚餐——日间积蓄的绿色生命，真的，善的，美的，鱼们没有虚心，一直吃到天明，无邪的黑下来了。 第二天，阿涛一觉睡到快响午才醒。屋外的太阳毒花花的，阿涛只有和奶奶坐在堂屋的中央才不太热，悄悄地坐着，奶奶今天稀奇平静。平静中似乎有一种悲痛的守候。 照样那辆车停在了阿涛家门口，姑爷的弟弟从车窗探出头，“捞到了，一起去吧。” 奶奶一怔，便极蹒跚，极急遽地奔到汽车边，爬了上去，阿涛也跟了上去。 很快便到了。 许多人围在河畔，然则圈子很大，阿涛和奶奶下车便闻到一股难闻的气息。 姑父和那女人看到奶奶到了，赶快过来一人一把搀住，另外的手各自掩着鼻子，向龙子的遗体走已往，阿涛和虎子也怯生生地随着去，然后静立在他们背后。 现在，阳光像吐站火灼烤着一切，龙子浮肿着，周围泛着的光耀的阳光，阿涛想到那双眼睛那是永远看不到的了。他们悄悄地站着。 “看。”虎子的小手指着龙子叫道，事业发生了，那浮肿的右手在太阳的加热下逐步舒开，逐步地，手心露出一点红色的器械，终于看清了，“玉！”阿涛叫道，是那块该放在幺姑额头上的红玉，时间都飞进了黑洞，阿涛感应胸口有一把火在燃烧，远远胜过头顶的太阳。 “这下好了，爸爸不会打龙子哥了。龙子哥把妈妈那块玉找到了。”虎子童稚的声音。 那女人猛地转过身，吼道：“小孩子知道什么，老子打死你。”打声骂声响起。“咳咳”姑父干咳了两声，俯身下去，把手伸向块块玉，但他扑空了，玉被阿涛拿到了。 “这是我的。”阿涛脸上流着泪。眼里却冒着火，直直地逼向姑父那双红眼，姑父退了两步。 阿涛一扭身跑到河畔，一条鲜红的轨迹便延伸到河里，绝不犹豫的涟漪。 “还我的龙子。” 吼声、打声、哭声、请求声和着红玉激起的涟漪，一漾一漾、顺着河水，徐徐地流向远方。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