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镇魂寿衣,偏僻的街角，蒋成衣守着自家的寿衣店。门口摆了个花篮，内里挂满了林林总总的寿衣，墨黑的，宝蓝的，橙黄的，水红的，葱绿的……五颜六色，琳琅满目。日间，阳光透进窗子照到寿衣上，像描了金丝银线；而到了晚上，朦胧的灯下，那些垂下的衣服，却像是排列整齐的吊死鬼。通常，蒋成衣就躲在这些寿衣的后面，偶然伸出头，一张苍白的脸会吓人一跳。,这天，蒋成衣将一件玄色棉寿衣挂好，左右看看，有点儿犹豫不决。这是他全心做出的寿衣，花了整整一个星期。寿衣是客户李龙为故去的父亲定做的，他说，冬天到了，他要给父亲烧一件棉寿衣，要昔时的新棉花，还拿来名堂让蒋成衣照着做。,早先看到那名堂，蒋成衣并未多心，但当他坐在灯下仔细看时，突然一阵阵发晕：名堂上的图案颇为新鲜，一只老龟盘踞在伟大的青石上，稳若泰山。,进到里屋，蒋成衣将祖父、父亲留下的寿衣古书翻了个遍，终于找到了这幅图。看罢，他的心却凉了。这是老龟镇鬼图，青石压鬼，老龟镇之，死者将永远不得超生。虽然是虚妄的传说，但蒋成衣照样惴惴不安：李龙为什么要镇父亲的幽灵？不外，蒋成衣管不了这许多，开店迎客，收钱送衣，他是做生意，又不是开良心铺！,李龙来了，将一千块钱拍到桌上，抱起寿衣就走。蒋成衣收起钱，到底照样有些好奇，上前问道：“怎么想起绣这种名堂？”李龙白他一眼，没有语言。,天黑下来，蒋成衣做活儿累了，想要休息。突然，他看到屋角的纸棺动了一下。那纸棺不外是个硬纸壳，内里放了个布偶，布偶身上穿着蒋成衣做的寿衣，这样，客人可以看到最直接的效果。,蒋成衣徐徐伸脱手，一把扯下布偶脸上的白纸。布偶突然坐了起来，露出一张充满油彩的脸！那张脸离蒋成衣不外一指远，像是在哭却又像是在笑。蒋成衣再也按捺不住恐惧，大叫了一声。,灯影朦胧，周围幽静无声。蒋成衣从椅子上跌了下来，摔得大腿生疼。原来，适才是在做梦。他在地上呆坐了良久：梦里看得很清晰，那是一张戏子的脸！,,午夜花旦,蒋成衣关了店门，来到后院。他切了二两猪肝，温了壶酒，自斟自饮。酒喝到10点钟，蒋成衣上床休息。熄了灯，他侧身朝着墙，正要合眼，突然看到墙里伸出两条月白水袖，猛地缠住了他的脖子。,蒋成衣吓得六神无主，拼命挣扎，可水袖勒得越来越紧，他险些窒息。猛地按亮灯，蒋成衣喘着粗气坐了起来，摸摸脖子，一阵火辣辣的痛。,蒋成衣将墙仔仔细细看了个遍，什么都没有，就重新关灯，合上了眼。不知过了多久，他听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锣鼓声。逐渐地，锣鼓声越来越响，一个女人拖着长音上台了。,蒋成衣睁开眼，不知何时，自己已置身于戏台下。一个花旦正和着二胡，在唱《永生殿》，杨贵妃自缢马嵬坡，声泪俱下。,蒋成衣不爱听戏，也听不进这样的悲情戏。他站起身要走，却见那花旦直视着他，两眼放出冷光。蒋成衣一哆嗦，慌忙往外跑去，就在这时，台上的两名喽啰似乎得了下令，径直朝蒋成衣走了过来。蒋成衣没逃几步，就被两人牢牢地攥住胳膊，带上了戏台。花旦手指着他，嘴里不知唱着什么。接着，有人将他五花大绑，嘴上贴了封条，死后插上亡命牌，押送刑场！,冷光一闪，鬼头刀落下……,蒋成衣惊惧到了极点，高声喊叫着从噩梦中惊醒，后背一阵冰凉。最近几天，他总是做噩梦，现在天的噩梦格外清晰。他仔细回忆，那戏台似乎是宋村庙会常搭的那种。拿过日历翻翻，蒋成衣心里一惊，一年一度的宋村庙会又到了！,,天亮后，蒋成衣吃过早饭，锁了店门，坐公交车来到宋村。宋村庙会已经有上百年历史，从每年腊月初八最先，一直连续到腊月十五。庙会时代，杂技团，戏班子，都市被请来捧场。今年宋村要搞旅游节，戏台比往年搭得更大，更排场，而且天天从上午10点唱到晚上8点。折子戏连轴唱，让老戏迷过足戏瘾。,蒋成衣进了庙会，直奔戏台。露天敞棚能容纳上千人，由于来得早，他坐在了最前排。左边有个高台，已经摆好了桌椅，放着茶碟矮桌。蒋成衣知道，那是历任村主任的“特座”。宋村是城中村，传统根深蒂固，村主任极有权威。,锣鼓敲了起来，大幕拉开，唱的是《永生殿》。第一出是《定情》，唐明皇端坐正中，杨贵妃被二宫护引，徐徐登台。“恩波自喜从天降，浴罢妆成趋彩仗。六宫未见一时愁，齐立金门偷眼望……”,蒋成衣仰着脸看呆了。花旦眼波流转，那举止，那做派，那扮相，竟跟他在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！,杨贵妃“咿咿呀呀”地唱着，蒋成衣越是听身上却越是发凉：那悲痛的腔调，也跟梦里的一样！而且，杨贵妃的眼光似乎正在人群中征采，眼里全是悲愤。蒋成衣突然感应一阵阵胸闷，他再也受不了了，用力挤出人群，来到了戏场外。,接连抽了好几根烟，蒋成衣怎么都想不通，是他神经由敏照样那戏子认得他？纵然认得，那戏子又怎么会进到自己的梦里呢？况且，他并不记得自己是否冒犯过那戏子。,这时刻，两个出来小解的老戏迷从蒋成衣跟前经由，边走边说：“这小菊唱得也不错，但到底不如大菊。大菊那腔调，比小菊更耐听。唉，那嗓子，没得比啊！”,“惋惜，以后只能听小菊唱了。听说大菊是累死的，去年庙会，她连唱了三天三夜啊！”,“我听人说，大菊不是好死。”,“你别瞎说！怎么会不是好死？”,“你不信？若是好死，怎么不止一小我私人晚上听到过大菊在半天空唱戏？”,“这倒也是，那么美的大菊，把《永生殿》唱神了……朱颜苦命！朱颜苦命！”,,火中有眼,时至中午，蒋成衣饿了，就在戏台边找了个小吃摊啃油饼。他边啃边思忖：往年是大菊唱戏，可听说大菊死了，岂非入他梦的，是大菊？正想着，他看到李龙大摇大摆地走过来，手里还牵着一条大狗。,李龙随手拿起小摊上的两个油饼，直接喂进了狗嘴里。老板敢怒不敢言，等李龙走远才对一个老熟客骂道：“这李龙当上了村主任的看门狗，一家子都成了看门狗！昨天碰着他爹，老头子的脑壳瓜都举到了天上去，我呸！”,蒋成衣愣住了，脱口问道：“李龙的爹还在世？”老板端详了他两眼，拉长声说：“不仅在世，还活得滋润着呢。”,蒋成衣暗自受惊：这么说来，那件寿衣不是为李龙的爹缝的，那又是给谁的呢？,小菊的戏终于唱完了。蒋成衣一直在后台的门口等着，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小时，小菊才卸装，从后门溜出来了。,蒋成衣看她的容貌不外十六七岁，似乎是要去逛庙会。他忙跟了已往，在死后叫住小菊。,小菊困惑地看看蒋成衣。蒋成衣轻声说：“你姐死了快一年了吧？昨天我梦到了她。”,“你梦到了她？”小菊很惊讶。,“是啊，我梦到她，死得很惨。”蒋成衣要诈诈看上去不谙世事的小菊。,小菊果真受骗了，眼圈儿红了，片刻才轻声说：“都说我姐是累死的，可我知道，她不是。她虽然不是我亲姐，但比亲姐还亲。我和她都是班主收养的，从小一起学唱戏，她四处护着我。”说罢，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掉了下来。,蒋成衣正要再问，小菊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，转身就跑。,蒋成衣呆呆地站在原地：大菊不是累死的？那是怎么死的？屈死的？以是才会常在宋村的半天空唱戏？可是，她的死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？为什么会梦到把自己押送刑场？想到这里，他的后背又沁出了一层冷汗。,,天黑，蒋成衣为了打探更多新闻，住进了宋村一家小旅馆里。躺在床上，他的脑子像塞着一团乱麻，怎么理都理不清。不知过了多久，他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。,蒋成衣腿脚慢，半天才起身出门。令他惊讶的是，远处的戏台一片火光。人们拎着水桶，端着脸盆，都跑着去救火。有人报了火灾，可庙会的小街连摩托车都难通行，救火车在几百米外干着急，无法靠近。,大火足足烧了大午夜。天亮后，小旅馆的客人陆续回来。有新闻灵通的人说，大火是电线老化引起的。真是巧，绑戏台的柱子倒了，正好砸到了村主任的“特座”，村主任就地毙命。另外，班主心疼戏装，跑着进火场去搬道具箱，也被烧了个半死。不外，好歹算捡了条命。,“这场火，烧得真是离奇啊！”,“可不是，火像长了眼睛呢。怎么不烧那些跑龙套的？”,“你说，大火里是谁的眼？”,“不能说，不能说啊！”,刑场封口,从宋村回抵家，已经是中午。蒋成衣补了个长长的午觉，一直睡到了天黑。吃了口饭，他拿起一件寿衣缝了起来。这件寿衣也是定做的，过两天就有人来取了。,寿衣缝完已是破晓，蒋成衣又隐约听到 了戏台上的锣鼓声，一阵比一阵急，一阵比一阵响。他呆住了，看看灯，看看手里的衣服，这可不是在做梦！,,锣鼓声越来越真切，他忍不住站起身，循着声音前行。走到挂放种种寿衣的外屋，蒋成衣像是被什么钉在了地上。他看到角落里的纸棺被打开了，一个和小菊的扮相一模一样的花旦徐徐地站了起来。,寿衣店，俨然是花旦的舞台，她边走边甩着水袖，嘴里唱腔清晰可辨，依旧是《永生殿》的曲调，戏文却大不相同。蒋成衣吓得毛发倒竖，本能地想跑，却发现双脚像钉在了地上，纹丝不动。,花旦离蒋成衣越来越近，戏文一字不漏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：“大菊命比黄连苦，七岁失双亲成孤儿，追随了班主。学戏十三载，谁能明了其中辛勤？宋村庙会，大菊连唱三昼夜，不想遭遇恶狼猛虎。村主任自比唐明皇，欲将大菊玷污。大菊撒下谣言拼死逃走，一起逃进寿衣铺。后有恶人追赶，大菊钻进纸棺逃避，心如撞鹿。不承想，她遇到了狠心雇主，只为赏五百块，他掀开纸棺，出卖大菊，往后将大菊推进虎狼窝，走向阴途。大菊遭强横，手脚被锁，难挨痛苦。她日日呼号，破口骂贼人，咒其尸陈市井骨蚀肉腐！村主任恼羞成怒，可怜大菊被活活扼死，魂归阴曹九泉……”,听大菊唱到这儿，蒋成衣的头上像响了个霹雷：一年前慌不择路藏进他纸棺的，竟是戏子大菊？那时，她披头散发地冲进寿衣店，示意蒋成衣不要作声，然后一头扎进了纸棺。没几分钟，几个流氓进来寻人，蒋成衣怯弱怕事，以为是买来的媳妇想逃走，又听说有赏金，便指了指纸棺……五百块的封口费，他给自己买了两块上好的寿衣料。,现在，蒋成衣终于明了自己为什么会做噩梦了。,此时，大菊已换下了戏装，身上穿的竟是老龟寿衣！就在这时，两个喽啰走了过来，利索地将蒋成衣五花大绑。,蒋成衣死死地盯着那件镇魂寿衣，终于明了了：李龙受村主任指使，要用这寿衣镇住大菊游荡在宋村的幽灵。可是，终究没起作用，大菊照样来报仇了……,不知什么时刻，天空下起了雨。已经是早晨了，路边有人打开收音机，在放着《永生殿》。,有客人冒雨来到寿衣店，喊了半天，却不见蒋成衣。他走进屋子，见角落里的纸棺揭开了盖子，于是探头去看：蒋成衣直挺挺地躺在内里，身子已经冰凉。新鲜的是，他的嘴上贴着一张大大的冥钞，一细看，面值五百元。,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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