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暖花开

我住在这个枉死城里，我没著名字。这里所有的鬼，都在守候循环。由于死于横死，难免心里怨绝，夜里，化成凄历的游魂，飘浮于谁人属于宿世的天下。宿世？宿世的我是什么，甚至于名字，我都遗忘了。春暖说，这有什么关系，横竖我们早晚要进入循环，遗忘宿世，你不外是提前了一点点而已。春暖是我在这里唯一的同伙，她死于痨病，咳血而亡。生前她喜欢谁人挑着担子在街上卖豆腐的男子阿生，为了给他买一个小小的店面作为妆奁，不分昼夜织布劳作。咳出第一口血的时刻，知道时日不久，将多年蓄积瞒着养怙恃偷偷交给了阿生。她死在冰凉的冬夜里，身边没有一小我私人，年仅十七。她端祥我的眉山眼水，说我宿世必生自清白门第，尚未婚嫁。她总是摊开我纤弱的手心，然后对比着她长着厚厚死茧的手，一刹那间有忧怨自她眉间闪过。是女子都想活得温润如玉，也难怪她了。没著名字的鬼是悲痛的，没有问候缺少关切。春暖怜爱地抱着我，叫花开吧，我叫你花开。她说她识字不多，只记得小时刻春节过年门上有一副横联叫“春暖花开”，由于她的名字就在其中，也就连带着记着了这四个字。春暖花开。我喜欢这四个字并排在一起，看起来那么温暖，纵然是在这个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节气。那天闲逛于城外时，遇见了牛头马面正押送新死的亡魂到阎罗殿去，那亡魂衣衫褴褛，全身是血。经由身边的时刻，她抬起挥头散发的脸，与我对视的那刻，一道锐利的光从她深陷的眼窝中射出。突地用力挣开牛头马面的手，扑向了我。又是你这个女人，你还我的刘郎来！她惨厉地叫着，全是血痕的脸，扭曲，变形，却依稀可辨她原本艳丽的眉目。牛头马面将其死命拽走，她咒诅似的眼神却犹然在目，其间的怨恨丝丝明晰，那凄绝尖锐的声音依旧在空气里涟漪，如泣如诉。一时间，我百骸俱散。第二天，春暖偷偷去问那些掌管死司的小鬼，他们只说那女鬼为岭南最显昭的青楼念奴阁的头牌，仅此，就再也问不出一句来了。这个地方，对任何人的已往都是讳莫如深，言不泄真。你真的想找出你的宿世？她正色问我。我点颔首，眉峰碧集，那女鬼血色的容颜是我心头的一个结。夜黑风高，鬼袅众出。人世的盛宴也趁着夜色如日中天，我们在灯火衰退里穿行，与无数温热的肉体擦身。擦身，擦着隔世一场。在最荣华的街道上，找到了念奴阁。彩灯锦披，一片妖红惨绿，熙熙攘攘，笑骂声如浪起云飞。春温和我一同化身为华服令郎，坐在一片温香软玉中。我要你们这里的头牌小姐。春暖架着二郎腿，半合着眼对谁人脂粉腻人的老鸨傲然说道。转瞬她便扶来了一位盛饰艳抹的女子，媚眼如花香如海。春暖轻轻地抬了抬眼皮，不耐地拂了拂手，我要的不是她。这位令郎，她就是我们念奴阁里最红的小姐了。老鸨满脸堆笑，谀媚地说。我上次来的可不是这位，你当我猴耍啊？春暖手一拍桌，眼睛一瞪。哦……你说的是嫣颜呀？她……她早就不在了。老鸨神色变了变，又马上讪笑着回覆。嫣颜。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，这么说，她就叫嫣颜？岂非她从良了？春暖凑过身子，追问着。令郎看来是外地人了？连这里最惊动的桃花案都不知呀！那老鸨也是阅人无数，看出我们似乎心不在此，语调懒散起来。春暖从袖筒内取出一锭足金，轻轻放于桌上，详作长叹，唉，我对嫣颜小姐一直不能忘怀，她现今何在能否见告一二？老鸨一见那金锭，眼睛一亮，但神色却有些犹豫，抬起头周围一扫，似乎在迟疑什么。这……就在她伸手欲拿的时刻，窗外扬起了一阵风，阴嗖嗖的。她神色一变，缩回了手，哆嗦着声音说道：令郎照样请回吧，嫣颜一直性烈，做了鬼也是云云，我们不敢说三道四，她会回来的，会回来的……怀揣着一腔的疑心回去，荒田野外，树影婆娑，偶有半截残缺的墓碑露于荒草之中，空气里弥漫着萧瑟的鬼气。突然黑漆黑迎面走来一个消瘦的体态，拄着手杖，弓着腰背。他是个瞎子，眼窝处深陷如井，然，经由身边的时刻，他却停了下来。我主要地握了握春暖的手，她深吸一口吻。女人，你眉眼之间乌云密盖，要小心呀。他的声音暗哑低落，传于耳内却如洪钟乱鸣。我神色顿变，春暖却将我拉至一边，耳语道：少听他乱说，我们原本就是鬼，尚有什么可畏惧的。女人此言差矣，灾难原本不分人鬼，我看你们眼正眉端，心境清明，故作此劝。他竟能听闻我们的暗语，用那玄色的眼窝对着我，那里一无所有，却似乎看到了我的心里去。你宿怨未了，命里该有一劫。有没有设施可以解呢？春暖抢着问道。他摆摆手，唯一的设施现在马上投胎转世去，否则难逃矣。我牢牢捉住他干枯皱巴的手，那你能不能告诉我，我的宿世是谁，为什么而死。否则，纵然是投胎，我也不情愿。他皱了皱眉，上天要你记不得早年即是怜你。真话告诉你，这个劫也正是你生前的劫，快快投胎去吧。不！我强硬地摇摇头。他禁声许久，方叹了口吻，从怀里取出一面掌心巨细的铜镜，收好它，也许能帮到你。我接过那铜镜，仔细收入衣内，老人家，你为什么要帮我呢？昔人一饮之恩尚且千金相报，小姐生前向善，却不得善果，想必是善因未至，何时终了，何时是终了啊？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了，那佝偻的身子霎时间消逝于漆黑之中。厥后两天，春暖却收到投胎转世的新闻，这对于每个在枉死城中的鬼都是一个天大的好新闻。但她却皱眉不展，我知道她是郁闷我。她一再劝我买通个鬼吏，也好早早投胎，但我已心如盘石，不转不移。在去怎样桥前，我陪她去了一个地方。此时，正为人世的腊八月，再已往就是年关了。年关，阎王收人，也不知又将有若干孤魂野鬼。几个迂回，她来到一条残缺小巷，青瓦黑墙，角落处有一团黑影，蜷缩而躺。春暖站住了，痴痴地看着那黑影，他就是阿生。我讶然。她转过脸对我淡然而笑，我留给他的那些蓄积尚不够买下一间店面，他想走捷径，上了赌场，哪知一赌成瘾，散了财，还欠下了赌债，被打成了残疾，连磨豆腐都不能了，只好乞讨为生。原来再本份的人也会有贪意，我摇头，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否认这个天下或者这小我私人。春暖轻轻叹了口吻，牵着我的手转身走了，一切已成已往，再转头，也无任何意义。一直到怎样桥前时，春暖蹲下了身子，拿起一枝树枝，让我再教教她春暖花开这四个字怎么写。扶着她粗拙的手，我一笔一划地写下它们，写着写着，泪水砸在了地上，化开了那四个字，直到分不清谁是谁。子时未过，丑时未至，这是一天中阴气最盛的时候，我独自走在回城的路上。空气中有一抹诡异的香气飘了过来，随后即是一声寒冰入骨的冷笑，拖着长长的尾音，飘摇而来。我心一缩，有种预感，是劫将至。赵如娘，没想到我们冤家路窄，看来是上天要玉成我了。近身而来时，看清了又是那女鬼，怨气逼人。我却不再畏惧，向前一步，直直地看着她，你叫嫣颜？我和你宿世可有纠缠？她仰天凄历长笑，许久才息下声来，冷冷地瞄着我，你终于记起我是谁了！你拆散了我和刘郎，我又为你陪上命。你说，这是纠缠吗？刘郎是谁？我是怎么死的？我急急问道。她疑心地看着我，你倒忘得清洁，要不是由于你，刘郎也不会弃我而去，你说你该不活该？我也只不外是尽天命而已，却被凌迟正法，今天我要你连鬼都做不成！语言间，她的面貌变作惨绿色，眼光如焰，长长的獠牙如锯，直冲我扑来。我本能地一闪，扑倒于地，闪过了她指尖上利刃般的长甲。落地的瞬间，怀里那方铜镜掉了出来，白光一闪，她啊的一声急速退后。镜里的白光渐熄，却见内里似有人影晃动，嫣颜神色一变，直直望着那镜子的眼神有如石化。我瞥了它一眼，看到一青衫男子在衣香鬓影中拥香抱玉嘻笑欢饮，那眉目几分熟悉几分模糊。镜的边缘上用小篆写着三个字：“所思镜”，原来这就是所思镜，它可以照见生前思慕之人的现景。良久，突然感受到发上凉凉的，仰面一看，是泪水，冰凝般的泪珠挂了嫣颜一脸。他是谁？嫣颜的眼光依然无法自镜中移开，他就是刘郎，我朝牵暮挂的人，我为他可生可死，却原不外是他的一把秋扇，夏过便收，人走茶凉。徐徐的，她转过眼神看着我，眼中的惨绿已荡然无存，只剩悲欢如絮。原来你也不是他的所爱，我却一直妄执，岂非真的是错了？告诉我，发生的事情。嫣然凄淡一笑，扶地而坐。故事从岭南的一场冬雪最先，刘士明与嫣颜相识的那一年。她是念奴阁的头牌，他是岭南的才子，初初相识，各自惊为天人。极尽缱绻的半年，嫣颜为之挂起谢客牌，以为今后放心天命，只待他赎身迎娶。却不意，他日渐推搪，一再追问之下，方知怙恃有命，将于两月后迎娶他恩师的千金赵如娘。嫣颜偷偷去看了一眼赵如娘，发现其虽不及自己妖娆，但端丽秀气，于是将所有怨恨发泄在她身上。一度无邪，以为除去了她，便能与刘士明双宿双飞，于是买通黑手，混入赵如娘闺中，将忘魂散倒入其漱口的杯中。忘魂散为天下奇毒，霎时可致性命，死后连灵魂都记不得宿世对头。一时间，满城风雨，刘士明心知肚明，神色徨恐，官府生疑，将其抓入牢中。嫣颜性烈，见不得他受苦，便自首了。不日后，凌迟正法，死前犹念刘郎姓名，岭南城中，一度惨风厉雨。不觉间，我泣如雨下，忘了眼前即是谋害自己的敌人。只以为这女子生来命苦，为情倾命，哪知尽付东流，全然没有退路，没了盼头。原来这世间的男子多有一颗贪心的心，薄情寡义。风月无情人暗换。你恨我吗？嫣然低着声音问。我摇了摇头，不，与其要与那般薄幸男子共渡一生，还不如早早了断。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，曾听闻赵家小姐心善，一直不信，今日相见，有过之而无不及，嫣颜腼腆了，愿下世罪身相报。说完，她飘然而去。那最后一道眼神里，有如烟灭。这一生，她最大的败局，不是输了命，是输了情，输掉了真情。七十七天后，我也转世了。在三生石上，我看到属于春暖的那一块上只写着四个歪歪斜斜的字，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。我想，我忘了告诉她，着实我是何等喜欢花开这个名字。春暖花开，这四个字并排在一起，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暖。,